中年失业，最为不易

01

当大家都在谈年轻人就业问题的时候，今天我想聊一聊中年人失业后的情况。

之所以想聊这个话题，是我最近在重读《水浒传》。小时候被好汉们的英雄光环迷住，现在回头看，其实很多人的生活，过得真不容易。到了一定阶段，才能扯下面纱，看清人在困境下的真实感受和状态。

前段时间我写了一篇（我见证过的一次失业大潮），之前我还问过我爸，说下岗后为什么不留在市里，我爸给的答案是他不太喜欢，于是回了乡村。那时我还感叹，如果我爸留在市里，继续奋斗，说不定我们家庭现在的经济会更好一些。

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叹，回村开小卖部也是我爸的选择。

从马后炮的视角去看，我没有考虑到我爸在当时的真实心境，没有关照到他那时的焦虑、惶惑、不知前路在何方，以及渴望找一个较安稳且安全的环境。

想来他当时也是非常难的，本以为是可以做一辈子的活，突然之间就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身份，失落与迷茫，只有亲历者自己才最知道。结果与过程同样重要，只是我们作为外人去看问题时，往往只能看到结果，看不清过程。

接近过程，需要换位思考，也需要更多的同情。

中年人，上有老下有小，责任大，压力也大，在家庭结构当中，重要性比起楼房的承重墙，不遑多让。走过半生，该见的基本也见了，也大概知道了自己的能力天花板，明确了人生坐标，再往下就是按照社会给定的人生剧本，继续往下走。

牵绊与看重的东西也多。人们都说小时候最快乐，是因为那时生命还没完全展开，往上看都是庇护，无忧无虑的时候多，为将来担心的时候少。而当一个人成为别人的港湾与庇护时，他对自己一定是有要求的。

要求得有能力作为支撑，而工作或事业，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讲，是第二生命，也是面子和里子，在外，是身份的象征，在内，是自信的来源。

鲁智深之前在小种经略相公手下做事时，人家都叫他鲁提辖，走在那个地界上，他都不需要自我介绍，走到哪里都是“鲁提辖好”，吃饭喝酒，招呼也不用打，先把账记上。即便当地恶霸镇关西，见到鲁智深时，也得笑着喊鲁提辖。

离开五台山文殊院后，他再和别人介绍自己，基本都是：洒家之前是……，现在出家，姓鲁，法名智深。之前的已经过去，现在的，人家只认他是个莽和尚。

同样的还有王进、林冲、杨志，过去是王教头、林教头、杨制使，再后来王进母子再无消息，林冲家破人亡，杨志所有梦想都化为齑粉。

如果把他们的武功看成一项专业能力，再去看人生轨迹，也就更清晰了。

奋斗半生，事业成空。

02

林冲是作者重点写的一个人物，在他身上，最能看出那种想稳定、想回去，中年人小心翼翼维持现状的样子。小时候我觉得他很窝囊，当时第一次遇到高衙内教训林娘子时就应该直接出手，而不是委屈求全，被人一整再整。

窝囊吗？确实，但如果不窝囊呢？除了可以出一口气，能得到的，也是家破人亡。假设他当时直接把高衙内揍了，那高俅肯定会直接整他，连借口都不需要再找。这样去看，好像他的选择并不多。

他和鲁智深不一样，鲁无牵无挂，之前是上阵军官，就他自己也说，杀过的人太多。而林冲呢，他只是一个枪棒教头（也就和教练、教官差不多），并不是带兵打仗的武将，而且有家人、有家业在身边，平时的喜欢也就陪陪家人，喝喝小酒，舞枪弄棒。

说白了，当我们去掉武侠的视角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上班族，只想安安稳稳过好小日子。

所以当遇到问题时，他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，一切以稳定为前提。书中还有一个细节，即他当时提刀四处找陆虞侯时，林娘子也反复劝他，不要出门，不要闹事。

普通人的家庭，经不起太大的风险，一个强力，之前所有的美好都可能瞬间破碎。于是，在粉碎性力量来到的时候，林冲的家庭，就那样被毁了。

小时候我们觉得武功可以做成任何事情，可他是林冲，只会枪棒，不会降龙十八掌，更不会乾坤大挪移。强如乔峰，在因为户口问题被丐帮赶出去以后，也会因为身份问题而迷失，在树下痛哭。武功只是个体的技能，再强的个体，能力也是有限的。

可以看出，当林冲被发配沧州的途中，他一心想的，还是之后可以回去，恢复过去的生活，继续原先的节奏。跳出来看，这是一个想当普通人而不得的悲剧。当他知道董超薛霸要在野猪林结果他时，泪如雨下，乞求对方饶过他的性命。

这和我们过去崇拜的大英雄形象不太一样，所以很多水浒迷爱鲁智深，爱武松，至于林冲，更多的评论还是窝囊。但放到现实生活中，路见不平一声吼，风风火火闯九州的，有几个人呢？路上遇到摔倒的老人我们都不太敢扶，另外人到中年拖家带口，出门旅个游都费劲，更别提什么闯九州。

当鲁智深救了他，准备杀董超和薛霸时，林冲出言阻止，他不想杀人，只想还能恢复过去的生活。一直到什么时候他才放弃了希望呢？到李小二告诉他有人（陆虞侯）对他不利，他等了几天没消息，并被分配到草料场之后，还觉得应该没事了，而且新工作环境还可以，想继续适应下去。

真的，他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念想。可他还是没想到，人家就是一心要杀他，最后他忍无可忍，上演了林教头风雪山神庙。

当然，也就彻底回不去了。

03

中年人看重的，首先是安全。

其实不只是中年人，所有人都需要先有一个稳定且安全的环境，然后才能谋发展。所谓年少轻狂，一方面是见的少，另一方面也是觉得有兜底的人和资本，什么都没有，很难狂起来。

年轻的时候，父母还可以帮衬，同时觉得自己潜力很大。而人到中年，父母已老，孩子还小，潜力该兑现的也差不多兑现完了，这个阶段失业，或者再严重一些，家庭被打散以后，对人的冲击很大。

这种冲击还不只是经济上的，连带的还有生活方式，心气信心、看问题的视角，以及健康情况。很多时候人都是硬挺着的，在家人面前装坚强，在朋友面前装洒脱，只有面对自己的时候，三杯两盏淡酒，才能泛起心中的愁苦。

从这个点，我感觉也可以解释水浒世界中，那些好汉很喜欢喝酒的原因。微醺的那种感觉，能让人放下压力，而图一醉，真正图的，也许是暂时的放松。小时候看水浒，只能看到大碗喝酒与大块吃肉，看不到人们心里真实的想法与各自的困境。可不管是好汉还是怂人，首先都是人，每天都有各种想法。

前面我提到林教头和鲁提辖，人在逐渐社会化的过程中，会变成一些称呼和指标，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，而是一个称呼、一个位置，甚至是一个代号。这也是一个过程吧，孩子刚出生时，家里人都围着转，愿意把最好的给孩子，那时候的孩子，什么都没有，除了基本的生理需求，其他什么也不知道。当孩子长大成中年人以后，需要把之前得到的，陆续还出去，要爱别人，给别人，要有责任，要奉献。

另一种能量守恒定律吧。

所以中年人即便遇到困境，还不能停下来。年轻人可以有什么间隔年，可以延迟毕业在学校多待一年，中年人失业了只能赶紧去找工作，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，那有什么就去干什么，只要能继续赚钱就行。

也许原先根本不会考虑的活，后来没办法，为了生活和家庭，也去做了。人就是这样被磨出来的，就像王小波说的捶打一样，越往后，捶打越多，直到把人捶打到遇到各种情况都能接受的状态。《活着》中的福贵，就算捶打后的完成体。

说到这里，关于失业，我们可以跳出日常的具体情况，这个业，可以是工作，也可以是原先最珍爱的东西，可能是身份，还可能是日常固定的生活节奏。这样看，失业其实是失序，失去了原先的秩序，失去了稳定，打乱，接下来需要重建。

有没有扛不住的，有很多，但大多数人还得硬扛，继续扛到下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。

新闻上、小说中，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，哪怕就看我们身边的长辈，人生的起伏带来的动荡，也数不胜数。也许这就是生活的常态吧，我们都希望明天会更好，可真遇到大挫折的时候，抱怨一点用也没有。

只能去做心理建设，不然呢？

「后记」

林冲最后的结局，是在征方腊后染病，在杭州六和寺，由武松照料，直到病逝。要注意，这个解决是作者安排的，其实还算比较不错的结局。如果没生病，回去领赏呢？参考之前有公务的，基本还是原先的职位，或者往上走了一点。

林冲呢，他只能回太尉府，继续在高俅手下做事。高俅会让他活吗？当然还有活法，即他变成之前陆虞侯那样的人，变成高俅身边的一条狗。比较起来，病逝，也算善终。

唉，他最在乎的，是之前的现世安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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