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生皆苦,技术至善
我这辈子,有记忆中,第一个学会的经济词汇叫做“买断”
买断的意思是,工厂一次性支付一笔钱,然后清退一个工人,我当时还太小,我一开始并不能理解这个事情有多么残酷,直到有一天我真的看到一群被买断的工人,在工厂里一脸茫然,很多年后我看到一句话叫做“哀莫大于心死”,我就理解了,当年,那些还在闹事的工人,其实不是最悲伤的,最悲伤的是那些已经麻木和茫然的知识分子和干部。
那时候我听到很多人都在讨论买断的问题,不管是要不要接受买断(不买断的话就只能拿一个很低的工资,然后继续工作),还是买断的价格到底谈到多少。那时候我就问过我爸妈,为什么这些人的工厂会走到这个境地。那时候他们还是一对年轻的,很卷的工程师。他们给我的答案是我人生的第一课
“如果工厂的产品不够好,就会被市场淘汰,人如果不够好,也会被市场淘汰”
所以我从小就是一个危机意识很强的人。但很多年后,我和他们重新讨论过这个问题。我们就得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。
在80年代,到底是走激进路线,还是走保守路线,这个摇摆是从顶层开始的,奇数年和偶数年都不一样,今年出的政策,可能在明年被反对,然后在后年反而落地。然后在工厂内部,到底是对外走市场路线,还是优先匹配计划经济的订单,也是存在讨论的。这种时候,你没法指望企业完全理性。
而80年代开始下放的权力,增值税体系,和金融系统的建立,让很多省开始投产自己的产能,只要你投资,税收就可以更多留在地方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,省一级的工厂,比一些部委直属的工厂更吃香。
但好景不长,93年分税制改革之后,增值税上缴,地方从有100%的投资意愿,变成毫无投资意愿,顿时原来上的产能就从小甜甜变成了牛夫人。
95年之后开始经济走弱,到97年金融危机,98年洪水,这三年大量工厂尤其是棉纺工业开始第一次供给侧改革。
如果你是一个工厂的工人,你在1985-1995年,你首先经历了每年换一次思路,你还没搞清为什么,然后从上杠杆到去杠杆就是一年。然后遇到了外部需求冲击,然后你就被买断了。这时候,你还要被人说“人如果不够好,就会被市场淘汰”。
但我要感谢这段经历,直到今天,我依然觉得祸起萧墙可能就是须臾之间。我对承诺,保证,计划这些东西有天生的警惕。
而自由市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。很多年后我在哈萨克,从科斯塔奈坐车回阿斯塔纳的时候,那8小时的路程,找的是一个开大众T型车的司机师傅。那一路上除了道路两边的稻田,天上的蓝天,一小时都看不到几个车,然后我和翻译小哥先彼此聊天,聊到聊无可聊开始和司机师傅聊天。他说他以前当过工人,也经过商,但苏联解体前,哈萨克是一个主要产粮区,所以工业大部分是轻工业,所以到目前为止出口小麦等农产品依然是一个主要的收入,然后哈萨克也是产油国,所以也经常出口石油。结果就是哈萨克的经济高度依赖商品价格。他自己经商也是被2008年之后油价走低搞破产,所以开始开车养家
当时我们路过一个便利店在马路另一边,因为真的很难看到,所以就停车去买点吃的,因为马路中间是双黄线,我和翻译小哥就下车自己走过去,然后司机师傅开车去前面的道岔掉头。
我当时看着那个车慢慢消失在地平线,我问小哥说“这大叔不会毛了我们的钱跑路吧?”
小哥给了我一个很精髓的回答“不会的,他很有文化,很看重自己的荣誉感,做不出这样的事情”。那一瞬间我就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那些下岗的工人和工程师,在那个时候,最悲哀的是工程师,而下岗过后在改革开放大潮中东山再起的更多是工人而不是工程师。
哈萨克是世界上距离海最远的国家之一,地广人稀,250万平方公里土地就1500万人,根本没有基础设施的需求,导致如果你用价格去看,用纯市场经济去看,哈萨克发展工业简直是灾难,因为物流很难,本土需求很少。而原材料很丰富,所以按照市场经济的比较优势理论,哈萨克就应该不停出口原材料,然后进口产成品。
他们确实是这样做的,结果就是两个
- 贫富差距极大,人均GDP超过一万美元,但大部分都集中在几个城市和几个公司,其他地方就很惨。
- 进口物价是令人发指地高,我记得当时在哈萨克买过一个毛毯,很多年前就是200多人民币。
所以你说市场经济就一定好?我也不觉得。
经济领域的争论我觉得没有答案,人文亦然,计划经济和自由市场都有自己的弊病,专制和民主亦然。
民主有用么?我觉得没用,如果你是一个生活在中西部地区的美国人,过去10年你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传统被打破,15年前美国很多地方都是禁止大麻的,现在不要说大麻遍地都是,越来越多的美国人觉得可卡因只要适量都没问题。那反对自由化的声音会被听到么?答案是不会因为政治正确。无限自由化真的可以提高效率么?我怎么都想不到药物滥用可以提高效率
专制有用么?政教合一够专制了吧?伊朗每个部门都有政委,但我在伊朗认识的一个朋友,出国去瑞士留学的时候父母还是国家石油公司的高管,读书读到一般父母被打倒,他自己努力在瑞士赚钱完成学业,然后回到伊朗之后只能当司机。这难道不是资源的错配?这辈子我待过的唯一一个高通胀高失业率的国家就是伊朗。
当然,对于这些问题,有一个很经典的解释叫做“虽然XX制度不是完美的,但他比其他所有选择都要好”
这话我也不信,因为不管在什么地方,什么制度,我看到的范式都是一模一样的
大家都以为自己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,直到失败拍在脸上
- 伊朗曾经觉得没有自己油价就会飞涨,然后美国搞出了页岩油
- 哈萨克觉得自己可以长期转型,结果汇率崩了
- 民主党觉得川普不堪一击,然后随着移民增多以后胜券在握,结果2016年大失所望
- 川普觉得疫情和经济都可控,结果2020年马失前蹄
那么人类之所以还没有一败涂地,在这无数失败的循环中,能脱离轮回的唯一指望,或者唯一救赎,其实就是技术的进步。科学技术绝对是第一生产力。
伊朗就算再蛋疼,他们的霍德罗汽车工业,可以让伊朗人用上便宜的汽车。发动机不行,但至少长得和法国车一模一样
自由化就算再多弊病,移动互联网给全球带来的文化冲击,生产力提高是实打实的,文化和知识得以下沉。
制度化就算再多弊病,但效率的提高,生产力的提高,给中国,以后会给更多人带来现代化。
在无数人文的循环中,无数次重复中,有那么细微的机会,可以积攒出一些技术进步。这些技术进步是属于极少部分人的贡献,但被创造出来后,普惠到所有人,然后政治家会把他们的功劳据为己有,然后让大家觉得,这些技术进步带来的生活改善和效率提高,是因为什么制度,或者什么人。
而这些技术的先行者,因为缺乏支持,或者太聪明得不到其他人的理解。往往只能沉默以对。
就用我做例子,我要是掌握核心科技,我就不用研究怎么才能提高全要素生产率和生产力,我直接去提高不就好了。不就是因为没这个本事,不知道这东西怎么提高,才需要去研究在什么宏观环境,什么条件约束下才能提高生产力水平。
所以在我的世界观里,每一种生产关系,每一种分配制度,都会限制生产力的发展。一些不够给力的生产力,就会被限制,而只要生产力足够给力,就可以挣脱生产关系的束缚,带领人类进入新的时代。
要是改革生产关系可以促进生产力的发展,中世纪一千年全球试了那么多种方法,不最后还是需要工业革命解决问题。而且生产关系往往不是单向向前发展的,他也可以倒退。所以美国和中国过去40年的发展,其实可能核心是过去40年,这两个国家都追求尽可能多的技术进步,一个在科技领域创新,一个在工程应用领域创新。往未来去看,坚持技术进步的国家我相信会冲破所有生产关系的阻碍,我也不相信什么文化,制度或者其他的拖累可以挡得住技术进步的力量。一个简单的思考,要真的是发明了光速飞行或者可控核聚变,谁先发明出来,谁的社会形态就是最好的。不服?不服就等着被干吧。
所以有些时候,我也会忍不住想,我小时候对物理数学感兴趣,我小时候的理想是有一天自己去探索太空,造出飞得最快的火箭。我毕业的时候,想到小时候的自己觉得很幼稚,但过了很多年之后,我有时候忍不住反思,会不会今天的我,每天研究一些人造的数字,人造的概念,反而才是幼稚的。而那个小时候的我,每天梦想造出更快的火箭,才是更聪明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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